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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评论】周刚:只有把自己变成他,你才能画成他

2020-05-06 16:09:25 来源:《中华儿女》作者:蒋肖斌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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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时候,在老师的画室,周刚总是能闻到一种很特殊的香味。后来他知道,那是墨香,再后来,他考大学、当老师、成画家,这种香味陪伴他至今。从西北到江南,从古村到矿区,周刚的脚步和画笔一样勤奋,他回溯来处,更探讨当下。

  “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真正留下来?不是过去的,也不是未来的,一定是和你这个时代相关的、有血有肉的东西。”周刚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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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疯狂”的求学生涯

  1961年,周刚出生于陕西榆林,想学画只是源于一个孩子七八岁时懵懂的梦想。父亲见他喜欢,就用道林纸订了一个很厚的大本子,告诉他,“你把这个本子画完了就成画家了”。周刚信以为真,废寝忘食地画,那时候用的是铅笔,天天把自己抹得手也黑脸也黑。

  终于,周刚用了一两年时间,把大本子画完了。然而,让他感到沮丧的是,自己仍然没有成为画家,甚至都没什么进步。见儿子如此痴迷,家人开始给周刚找老师,但当时,普通人家想在当地请到一个教绘画的好老师并不容易,书店里连绘画教材都很少。

  周刚13岁时,父亲工作调动到了西安,他随家人暂时安顿到了西安附近的武功县。在武功县文化馆,他终于遇到了真正的老师。“老师是画国画的,画得很好,我跟着他学速写。

  他经常带着小速写本,去车站、集市画。”周刚回忆,当时老师告诉他们几个很有趣的原理,比如,画树要“以一当十”,因为那么多树叶是画不完的;画人物要成组、成群。

  当时,看着老师的画,周刚自言自语,“如果我这一辈子能画到老师这个样子就好了”。老师说,“你将来一定比我画得好”。

  这位老师很年轻,30多岁,从西安美院毕业分配到了这儿。画室里摆着一张老师的照片,留着分头围着围巾,13岁的周刚简直看呆了,“我当时想,从大学毕业的老师怎么能这么帅,心里就懵懵懂懂有了考大学的念头”。

  被老师照片“帅呆了”的周刚,有一次好不容易得到一小片四分之一A4纸大小的宣纸,就对着照片临摹了一张彩色头像。第二天拿到班里给同学们看,大家都觉得画得好,争来抢去不小心撕破了,让周刚“心疼到现在”。

  画没留下,但考大学的念头已经深深扎根在周刚心里。高中毕业后,周刚到了西安,一边补习一边学画,进入一种几近“疯狂”的状态。

  一天晚上,他参加完学习班,约了几个同学转场去另一个地方画画。怕迟到,自行车骑得飞快,经过一段黑路,看不清,地上有个没盖的窨井,周刚连人带车就撞了进去,自行车翻了几个滚,人也打了几个滚。“我爬起来,先收拾散了一地的画,再去找自行车,前轮撞歪了,硬是用脚踹到能骑,然后继续去画画。”周刚说,“就是这样一种痴迷的状态。”

  那个年代,大学录取率极低,周刚花了三年时间考上中国美院。这期间,他曾在西安一所美术中专学习,毕业后还被留校。于是,周刚一边教学生画画,一边拼命复习高考。

  为了能有更多时间画画,他主动向学校申请去管道具仓库,在仓库里腾出地方画画。有一次画着画着,周刚在仓库晕倒了,一直到有人来借道具才被发现。原来,微薄的工资和父母给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颜料了,他严重营养不良。

  “所有的念头就是要考大学。当时一个老师问我,考学对你来讲有多重要?我说,宁愿伤掉我的双腿,我都要考上大学。”周刚说。第三年高考时,录取出现失误,同时被中央美院和中国美院录取的周刚,始终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。急疯了的他直奔火车站,把自行车扔给后面追着的父亲,买了张票就从西安往杭州赶。当时没有直达车,需要在上海中转,买不起快车,从上海到杭州就花了他6个小时。

  在中国美院,招生办的老师给了周刚两个选择:明年再考优先录取,或者今年录取到设计系。就这样阴差阳错,原本报考油画系的周刚,进入设计系学习。大学期间,周刚的设计专业成绩优异,但从未疏怠画笔。

  大学三年级时,他的作品入选了一本中国八大美院的师生作品集,“还是很大的篇幅哦”。这是对周刚莫大的鼓励,这本画册他至今珍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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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古村落寻找精神家园

  1988年本科毕业,周刚在环境艺术系留校,而他似乎又“重演”了当年在美术中专的故事。当时,周刚的毕业创作获得第十一届亚运会招贴画的大奖,他去北京领奖,奖金是一笔2800元的巨款——当时月工资仅有60元,周刚在北京就把钱寄回家了。

  专业那么好,周刚却找到系主任,主动申请教素描、色彩等基础课。系主任不解,但只有周刚知道,他想画画。周刚坦言:“其实一开始心里很纠结该画什么。学了四年设计,油画我肯定画不过油画系了,水粉又不是一个很明确的专业。最后我决定画水彩。”凭借扎实的基本功,几个月后,周刚的水彩画就上手了,画啊画,转眼就画到了今天,西北小伙儿也在江南生活了30多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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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举办展览的过程中,有前辈画家评价周刚的水彩画很有风格。周刚一开始不理解,后来他发现,自己画江南风景,怎么看都有北方的硬朗。“大概我骨子里就是个北方人吧。”

  周刚笑言,“有人对水彩的理解就是要水汪汪的,但我们不能丢掉绘画本身的力量感。无论油画、国画、版画、水彩,所追求的同一个目标就是艺术性。”

  周刚画水彩用的是毛笔:“中国的水墨画在西方人眼里也是水彩画,水彩画中国人看得懂,西方人也看得懂。我用西方水彩画的表现方式,把中国的精神、中国的笔墨融在其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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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参加工作不久,一次偶然机会,周刚来到位于浙江武义县的俞源村。传说这是一个刘伯温按照天体星象设计的村庄,有着600多年的历史和丰富的古建筑遗产。

  如今的俞源村已经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,但在20多年前,周刚踏入的这个小村子,还过着自给自足、世外桃源般的生活。在这里,周刚感受到了中国传统古村落的生生不息。

  对俞源村一见钟情的周刚,后来每年都去,成了村里的老熟人和“荣誉村民”。村民在田埂上牵着牛走过来,看到周刚,都会大声打个招呼:“来啦!”村子边上有一个延福寺,始建于后晋天福二年(937年)。

  周刚到这儿画画,和守庙的老人一来二去就熟了。老人告诉他,庙里有一口古钟,很有灵气。于是,有时候画热了的周刚,就抱着钟“吸纳灵气”。画了20多年俞源村,周刚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建筑,也看着这里每个人发生的变化。

  村口一家名叫“太极饭店”的酒店,有个漂亮的老板娘,周刚眼看着她穿的连衣裙,从刚刚合身到越来越紧;周刚为老板娘的公公画了20多年人像,从六十几岁画到了八十几岁,饭店大堂原本就挂着一幅,可惜后来失窃了……时光就这样匆匆而过。

  为什么如此偏爱古村落?周刚讲了一个隐喻的故事:“小时候不知道家是什么,只觉得街巷好长,房子好高。当我们慢慢长大,觉得家容纳不下自己,就闹着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
  父母亲有多么不舍,但也没有办法,在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,送我们到村口,长亭更短亭。在外面打拼几十年后,我们又想回家了,带着妻子儿女回来。村口的亭子还在,但再也看不到父母。

  中国文化人都会有回家的情结,古村落就是我寻找精神家园的地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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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你知道矿工盖过的被子是什么味道吗

  如果说画古村落是周刚在寻找来处,那么,画矿工则是他对当下的关照。周刚陆续到过山西、山东、安徽、陕西、内蒙古、云南等很多地方画过矿工,一直画到现在。

  2006年,周刚和几个朋友第一次去画矿工。先去的山西,背着画板拖着行李,不料刚到矿区门房就被拦住了,根本不让进;辗转到了山东的一个煤矿,终于进去了,周刚看呆了:“那种状态绝对是你无法想象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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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矿工刚升井出来,除了牙齿和眼白是白的,其他全是黑的,而且眼白里还带着血丝。”矿区到处都飘散着煤渣,风一吹就粘在人身上,进去没多久,周刚也变得和矿工差不多黑了。

  在安徽一家煤矿,周刚跟着下班的矿工们一起去大池子洗澡,“他们招呼到池子中间来,我有点不好意思,就站在边上洗。结果爬出来一看,腰上一圈黑泥怎么也洗不掉——都是矿工身上洗下来的东西,随水流慢慢都到了边上”。

  有位前辈曾“批评”周刚:“你画的矿工怎么都是坐着的,没有一个站着的?”周刚说:“你哪舍得让一个刚下班的矿工站两个小时!”有一次,周刚画两个矿工,让其中一位先在边上休息,还给他点上了一根烟。画了一半,周刚回头一看,他已经睡着了,烟还在指尖冒着烟,就快烧到手了。周刚赶紧把烟拿走,矿工依然没有醒。

  作为一名矿工,除了劳累,更攸关生死。周刚画矿工一般因地制宜,在矿井边上找个小房间就能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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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一次,周刚画一个名叫马强的矿工,让他先打个电话回家,马强说不用,周刚以为他是舍不得电话费,就递上了自己的手机,然而马强说,自己已经记不清家里的电话号码了。

  画着画着,突然传来一群人跑动的声音,还没反应过来,“临时画室”的门就被一群矿工“哐当”一声踢开了。原来,马强的妻子见丈夫没有准时回家,哭着到矿上找人。领头的矿工见马强没事,就又带着人哗啦啦跑了。周刚写过一篇文章《马强不见了》,讲的就是这个故事。

  有一次,周刚拿着相机拍摄矿工升井的情形,渐渐地,他发现身边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——“三班组”迟迟没有上来。就这样静静等了很久,突然,升井电梯的灯亮了,人上来了!这时,负责电梯的人再也按捺不住,冲上去就对这组矿工打了几个耳光,他们也不还手,只笑呵呵地不断解释:“走岔了,对不起,走岔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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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人群散去后,周刚的震撼迟迟没有平复,“这是怎样的兄弟之情”!为此,他专门创作了一幅画,名为《三班组升井》。

  画了十几年矿工,周刚觉得自己被改变了很多,“作为一个画家,你只有把自己变成他,你才能画成他”。

  有人问周刚,画矿工的感受是什么?周刚反问,你知道矿工盖过的被子是什么味道吗?“有人说是臭味,我说不是,那是你不理解矿工。

  每次画矿工,我都和他们住一起,用的被罩虽然已经洗过晒过,但被子那种长久以来被汗水腻过的感觉不会消散,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,一闻就是矿工的味道。”周刚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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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一次,一个在煤矿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看到周刚的画,很激动地告诉他:“老师你画的是真矿工!”周刚觉得这是对自己作品最好的表扬。

  “一开始想画矿工,觉得他们是改革开放的建设者,但‘在地下’一直不为人所知,我画出来是为了让更多人看见。画着画着发现,他们彻底改变了我。他们对生活的要求比我们更单纯、更直接、更纯粹。

  他们下矿是为了养家糊口,他们会把所有的困难看成是自己的问题,不给厂里添麻烦,不给国家添麻烦。相比之下,我们对生活的要求太高了,有时候忘了自己的初心是什么。”周刚说。

  2019年,周刚到山西的一个煤矿,看到随着机械化水平的提高,矿工人数已经明显变少,工作强度和危险系数也大大下降。有人问,画了这么多年矿工,准备什么时候停笔?周刚说:“我会一直画到矿工没有了,或者我画不动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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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[本文刊于《中华儿女》杂志第8期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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